青春回忆录(一)(3)
苏娜也仿佛和艾竹有了默契一样,晚上总是等值日生快打扫完教室了才离开,早上起床铃刚刚响起,别人都端着脸盆去水房洗漱,她却已经收拾完毕去了操场。
住校生要等到下了第一场雪以后才能停止出操,每天早上5:50到操场集合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到了冬天,六点钟左右的天色还是漆黑一片,操场上只有一个孤灯悬挂在东北角的厕所上方,昏暗的灯光被重重的夜色吸收了大片,到了集合的地点就只剩下些许光影了。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面爬出来,冲进寒冷而黑暗的空气里面跑上二十来分钟,最后还要强忍着倦意和饥饿做上一套广播体操,并不是可以轻轻松松的坚持下来的。
政教处的古主任经常来点名查操,一到了他来的时候,就会有人因为迟到或者干脆不出操而受罚,要么多跑上两圈,要么晨读的时候乖乖的到政教处站上几十分钟。艾竹和苏娜却是因为出操比较积极,常常受到当众表扬,每当这时,他心里总是甜甜的,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向苏娜望去,生怕会和苏娜的目光相遇让他心如鹿撞,也怕碰不到苏娜的目光而感到失落。至于苏娜到底是否会看他,她的心里有什么想法,却不是他能够知道的了。
他只知道,虽然每天早上到了操场,总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可他们很少说话,即便交谈两句,也不过是淡淡的寒暄,更多的时候,他们都是站在距离较远的地方,各自保持着沉默,偶有目光相撞,两人也会迅速的转过头去。待到有人来时,他们就会开始谈笑风生,仿佛刚才的缄默并不属于自己。艾竹知道,这种默契是他们两个共有的秘密,辛辛苦苦克服睡意的诱惑,只为了享受这一刻如水的纯净,这种不需要言语的心灵深处的交流。
苏娜现在在家里做些什么呢?艾竹实在无法忍受要明天才能再看到她的笑容,他换了件白色的运动服穿上,让自己看上去更精神一些,这样子固然有些冒昧,但她总不会因此怪我吧,艾竹自我安慰似的想道。
艾、苏两家一个在县城的西北角,一个在东南角,骑车大约要十多分钟的路程,这蒙宁县的规模也可见一斑了。艾竹推车出了院门,忽然想起没带钥匙,就转身回屋去拿,临走前还在院子里跳了两下,感到神清气爽,浑身充满了活力,他又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苏娜,不由得激动起来,小跑了几步便高高跃起,想一个箭步冲出门洞,说时迟那时快,他只听得耳边 “嗡”的一声,眼前一黑,立刻就不省人事了。
2003年6月4日青春回忆录(二) 第二章 长向尊前忆前欢在四十五的岁夜里忽然想起她年轻的眼神想起她十六岁时的那个夏日从山坡上朝他缓缓走来林外阳光炫目而她衣裙如此洁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艾竹才悠悠醒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门口的石板路上,浑身的骨架就想要散开了一样,没有一处关节不疼痛难耐,他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哭,真的是太疼了,可周围偏偏一个人都没有,就算哭出声来也没有人来理睬安慰,哭了有什么用呢?他硬生生的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咽了下去。
身上的疼痛还在其次,头上的伤才是最要命的,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了轻微的脑震荡,但只要稍稍支起身子,就会突然袭来一阵剧烈的头痛,把他击倒在地。他躺在地上,喘息了好半天,才想明白自己肯定是在跳起来的时候,撞到了那铁门框的边棱上,天,自己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往上跳啊,居然撞得昏了过去!他微微的叹息着,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摸头皮,然后放到眼前一看,只有几点暗红色的血迹,看来流出的血都已经凝固了,还不知道昏了多长时间呢!
他又躺了好长时间,才挣扎着坐了起来,然后右手拄地,左手撑着膝盖,摇摇晃晃的往上起,站起来以后,他便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支着额头,慢慢挪回了屋里。他也不敢直接往床上趴,先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弯下腰去,待到双手可以接触到了床板,再把重心徐徐往双手上转移,膝盖弯曲,身体一边下蹲,一边前倾,这平常作来几秒钟就可以完成的事情,却花了艾竹好几分钟的时间,看上去比乌龟的速度也不过稍快一些而已。一点一点地,胸膛终于碰到了床板,艾竹这才双手一松,出了一口长气,精神一松懈下来,他脑中顿时天旋地转,整个人都瘫在了床上。
此时他虽然四肢无力,灵台却是一片清明,无助和后怕如潮水一般漫过全身,他忽然感到从未像此刻这般的思念苏娜,想奔到她的身边,从她的笑容里获取信心和力量。如果那一刻他跳起来的力度再大一些,是不是就会醒不过来了?如果他昏迷的时间里家里来了歹徒,自己岂不是稀里糊涂就上了黄泉路?艾竹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他再也无法面对自己内心泛滥成灾的恐惧,无法面对这种对死亡的更感性的认识,他只能找一个人和他一起分担,而这个人,除了苏娜,还能有谁呢?
幸好这会他全身的疼痛已经渐渐退去,他咬牙起身,换了身衣服,在屋里走了两圈,感觉上没有太大问题,就出门匆匆骑车而去。
走了大约一半路,艾竹的车速不由得放慢了下来,他暗问自己,见了苏娜,自己该说些什么呢?难道就说想来看看她?会不会显得太着痕迹了?那,要不要把自己刚才的事情告诉她呢?如果说了,她会不会笑话自己的懦弱呢?
艾竹干脆把车子停在了公路旁边,细细思量起来,他这十多岁的生命中,还从来没有这么左右为难过。“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他突然就想到了辛弃疾的这首词,初中读到它的时候,只是因为语文老师讲到它比较出名,才死记硬背式的记住了,今天这几句猛地浮上心头,倒是让他心里一惊:现在自己的心理状态,莫非就是辛弃疾所说的还未识愁滋味却又强说愁的情况么?这样为了一个女子莫名其妙的愁肠百结,还像不像一个男生的样子了?
艾竹本来就是一个极聪颖的男孩子,在读过“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之后,就牢记每天在日记中反思自己每天的行为有什么过失之处,这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得哑然失笑,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上车继续前行。
到了苏娜家门口,艾竹下车正要敲门,听见里面有女孩子的嘻笑声,他认出那声音正是苏娜的两个表姐兰容和兰若,好奇心大起,苏娜家的院墙并不算太高,而恰巧墙根处有一个土堆,艾竹踩了上去,轻轻的踮脚往内一望,竟如被雷击一般,一根木头似的插在了地里,一动也不动了。
那个年代里,家家户户,只要有院子的,都兴在院中种些花草树木,就连各单位的家属院里都处处是柳杨榆槐,艾竹家从前也种了一棵枣树,只是后来因为生的虫子太多,从虫子身上脱落的毒毛倘若粘在裸露的皮肤上,便是一片红肿,又痛又痒,只能弄些葱叶挤碎取汁或是拿面酱抹在身上,才能稍解疼痛;夏天根本无法在树下乘凉,反而从树下经过的时候,都一个个提心吊胆的,最后干脆连根刨掉作了柴火。
苏娜家是标准的北方式平房,正房坐北朝南,分为客厅和卧室;偏房面南背北,俗称“南屋”,用作厨房并放置杂物。院门是朝西开的,院落很大,中间用水泥砌了一个小小的水池子,方便夏天用水,在接近东墙根的地方,种了一棵槐树,树冠很大,很大一部分枝杈都伸到了墙外,曼曼扬扬的花朵,飘洒一院沁人心脾的芬芳。
在树下,绑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白衣胜雪,身姿娉娉婷婷,如云的秀发飞瀑一般洒落肩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拇指粗的麻绳从肩膀直捆到膝盖,把这个女子捆得丝毫不能动弹,在腰间还有一道绳索,绕过她的手腕把她绑在了树上,女孩纤细的身材因为绳索的加诸其上显得更加娇弱,浑欲下一刻便能随风飞去,但只恨数道绳索便把她捆在了凡间。
她腮边还有着泪水的痕迹,两道柳叶眉因为疼痛微微蹙着,两排贝齿轻咬薄唇,把艾竹看得如痴如醉,心中别无他念,只愿轻拥佳人入怀,不为得亲芳泽,唯求拭干其脸上的泪痕,抚慰她的痛楚。苏娜不知道艾竹正在墙外凝视,仍然仰头眺望天边,风中长发轻扬,裙衫飞舞,眼神中凝着一抹青山远黛的薄愁,又有一番超然物外的飘逸与圣洁,眼波流转,便似两泓清泉叮咚作响,仿佛此刻的她并非身陷囹圄,而是徜徉在阳光与清风中,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绿叶、白花、红颜,再精妙的丹青圣手,也难作出这样一幅旷世绝伦的图画,在这摄魂的美丽面前,艾竹已经几乎无法呼吸了,沙漏中的沙子一粒一粒的滴下,精确的配合着艾竹心跳的声音,他许久才回过神来,踉踉跄跄的奔下土堆,蹲下身子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喘息甫定,他就猛地用双手紧紧捂住脸孔,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眼前的一切深深地感动了他,如果要他此刻匍匐在苏娜的脚前,亲吻她的鞋面,他大概也是不会有丝毫迟疑的。但艾竹却向我发出了抗议,决不能把我写成这种样子!于是我又静下心来侧耳聆听,闭目内视,终于在艾竹的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了一个14、5岁的女孩子静静的笑着,笑着对艾竹说:“就算换了时空,变了容颜,你依然要记得我眼中的依恋。”
原来,在艾竹久久埋藏的记忆深处,还有着这样一段往事;那么,初中时的他,究竟有过什么经历呢?
我们真的谁都不知道啊年轻的爱原来只能像一场流星雨“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噫……”杨老师就像三味书屋里面的老先生一样,上身摇过来拗过去的,一边慢慢在教室里面踱着步子,一边朗诵着课文,学生们都在专心致志地看书,只有坐在第二排的艾竹,时刻扭头偷觑一眼老师的位置和眼光投射的方向,然后抓紧时机从桌子里面撕下一块面包放进嘴里赶紧嚼几口咽下,“艾竹,你来接着读下面的话。”艾竹吓了一跳,许多人的眼光都齐刷刷的向他投过来,他可没有勇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嘴里的面包吐出来,只好拼命的往下咽,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楚一些:“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刚念了一句,全班已经哄堂大笑,艾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杨老师快步走上前来,左手在书桌里面摸索了一下,伸出来时,手里已经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半个吃剩的面包,他把面包放到了讲台上,笑着说:“原来就是这东西在阻碍发音啊。”艾竹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杨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早上没吃饭?”“嗯。”艾竹回答说。“没事,你坐下吧。”杨老师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朗诵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