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红颜劫(2)

 

 鞭打在我几乎忍受不下去的时候停了。我被解下来拖到冉将军面前,身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呻吟出来,只是低着头一语不发。我的倔强惹恼了老贼,他下令对我严刑拷打,直到说出父亲的下落为止。

 

 士卒把我带到一间石室里。屋子里光线昏暗,血腥刺鼻,*墙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长凳,墙上挂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几根黝黑的铁链子从屋顶垂下来,链子一头晃动着白森森的铁钩,仿佛黑暗中毒蛇露出的长牙。几个赤膊的彪形大汉一见我便眼放淫光,围拢上来。眼前令人胆战心惊的景象轻易地摧垮了自己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一点勇气,我不再是包裹在盔甲里挥舞长刀的那个武艺高强的女将军,而彻底还原成了一个娇弱胆怯的需要人呵护的年轻女子,一个落入人家手心里任凭宰割的女囚犯。从他们把我绑在刑凳上开始,我所能做到的,就是让孱弱的神智和知觉尽量远离这遭受摧残的肉体。

 

 接下来的时光是在持续的煎熬和间断的昏迷中度过的,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都无法确切的用语言描述出来。我熬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经受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也想象不出的酷刑。各种各样的刑具不分白天黑夜,轮番施加到女儿的身体上,还有作为一个少女难以启齿的种种凌辱。用夹棍夹腿,拶子夹手指,烙铁烫肌肤,坐老虎凳……,肉体上的折磨仿佛汹涌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击溃了脆弱不堪的意识。我被折磨的血肉模糊,死去活来,每次昏过去的时候我都希望自己能不再醒来,可随即又会被冷水泼醒。

 

 当意识又一次从痛苦中苏醒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被关在了这个木笼子里。

 

 有时,生命恍惚还附着在几乎没有了知觉的肉体上,这时我就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在摩擦着笼子的栏杆,手脚接触到枷锁的木茬,便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甚至有时还能依稀听到车马在下面走过的声音,路人和围观者的喧哗,士兵在城墙上走动的脚步声,兵器碰撞声,意识就会延伸得更远一些,记起自己是玉春城的女儿,是被敌人擒住了关在簏州城墙上的木笼里示众。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簏州城仿佛沉入了黑暗的漩涡里,一切白日的喧哗都随着夕阳坠落在大漠深处了,归巢的鸦鹊围绕着城楼破败的檐角盘旋,聒噪不已;寒冷的夜风从大漠深处吹来,把带着余温的沙子吹落在我的头发和衣裳上,吹得衣角扑簌簌的响;随着城楼上笃笃的梆子声响起,清凉的月色当空泻下来,把圣洁的银辉徐徐洒在大漠,也洒在我的身上。白天士兵从笼缝里抛进来的食物就丢在脚下,我极力地蠕动了几下肢体,却没有力气把它捡起来送到嘴边。寒气像一团海绵一样,把体温从衣裙破裂的地方不停地吸走,也吸走了头脑里残留的一点知觉。

 

 感觉不到疼痛,也听不见呼吸,心魂虚弱得好象要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了。大漠和月光交接的地方,仿佛升起一团茫茫的雾汽,这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大,逐渐把我也笼罩在里边。好大的雾啊,好多年没见过大漠上降雾了!

 

 迷雾中,我恍惚看见一面“玉”字大旗在大漠中冉冉升起,旗下人欢马嘶,阵中挺立一匹银鞍玉镫的桃红马,马上端坐着一员戎装女将。只见她头戴包发雁翅紫金冠,凤钗插青丝,翠钿堆云勒,扎着斗龙红抹额,红缨飘洒,雉尾分飘;身披龙鳞连环银铠甲,胸前镶嵌护心镜,内衬银红紧身袄,外罩紫萝百花袍。小蛮腰紧束袢甲丝绦,团花湘裙遮住双腿,足蹬牛皮绣花小战靴,手中平端一口绣绒刀。别看是娥眉杏眼,樱口朱唇的俏红颜,却也显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那不就是我吗?

 

 虽然我是叛将的女儿,可这并不能阻挡少女多情的梦想。人们都说美貌能给女人带来幸福,可我的美貌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上天赋予了我美貌和武艺,当我在大漠上纵马驰骋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在等待一个白马银枪的少年将军,仿佛三国的赵子龙、隋唐的俏罗成。

 

 我爹爹是麓州城的副将,多年镇守漠北重镇,我从小跟随爹爹到簏州,母亲不久故去,整天就喜欢跟着爹爹舞刀弄枪。边关的风沙寒暑并没有泯灭了江南儿女的颜容,等我长大以后,大漠上人人都说“麓北双绝”,一绝是爹爹的刀,那另一绝就是我的容貌了。

 

 十五岁那年冬天,我跟随爹爹去大校场看朝廷的比武大会。我穿着心爱的银甲,骑着桃红马,跨着长刀。各州府的守备们见了我都挑指称赞,夸我是小花木兰。夸得我心花怒放,再到后来我就看见了他。

 

 那时他已在校场力战三将,无人能敌。这样勇猛的男儿自然是万众瞩目,甚至夺去了本来属于我的光彩。我情不自禁地打马走近校场,想看个仔细。却见他远远招手说:“这位小将军,你也想比试比试吗?”身后满场大笑,羞得我满脸通红。我一赌气就打马上前,只见这位小将军生得剑眉星目,细腰吒背,配一身银盔银甲、白马长枪,正是女儿家心目中的英雄少年郎。他走近后见我原是个女子,便磨磨蹭蹭不肯与我交手。禁不住众人起哄,我恼将上来,抬手便是一刀,他只是避开了。可是我刀刀紧逼,他不得已举枪相迎,只十几个回合,他趁我魂不守舍,把我晃下马来。我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摔落马下,却是满心欢喜,竟然半晌没有起身。他十分尴尬,俯身过来扶我,却又不敢碰我的手,便让我拉住他的枪杆起来。那一刻,英雄在侧,气息逼人。我的心荡漾不已,几乎要沉醉了。

 

 从校场回来后,爹爹十分恼怒,不让我再出去。但他的身影早已深深印在了心里。我只隐约知道他是刘守备的儿子,却连刘守备驻守何地,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好把这份心思深深埋藏在心底。

 

 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书上说三月桃红柳绿,姹紫嫣红,可漠北的三月只有一场又一场的漫天风沙,吹了又落,落了又吹。好不容易有那么几株小草从窗外吹积的黄沙间探出头来,还冻得凄惶惨绿的,似乎来一阵风就会又缩回去。我无聊的翻着手里的《女诫》,腮帮子枕在书上,两只脚有一搭没一搭的晃荡着,踢着桌子腿,心里边空落落的。七年前边关一场鏖战换来了数年难得的和平,戍边的将士们整天除了操练就是喝酒打猎玩乐打发时间,而我整天除了翻几本女经兵书,就是和几个女眷丫鬟们学做女工,闷也闷死了。

 

 墙外传来人喊马嘶,肯定是士卒们外出操练。一想到他们在大漠上驰骋,我的心里就痒痒的,再也忍不住了。可爹爹嘱咐了几个丫鬟眷属看着我,不让我出去。我才不怕呢?想到这里,我悄悄到里屋换上戎装,提上弓箭长刀,从花园后门溜了出来,一溜烟直奔西门去了。

 

 一直出了西门也没有见到熟人。我放下心来,打马扬鞭沿着官道疾驰。我喜欢骑着马飞跑,让疾风吹起我的披风,掠过我的衣甲,像是在云里飞,胸中多日的憋闷也随着呼吸和肢体的舒展弥散在空气里。不知跑了多远,只觉的浑身筋骨舒泰,热气蒸腾,汗水沓湿了盔甲下的衣衫,便松开缰绳,任由马儿漫步缓行在官道上。

 

 路边赫然出现一片嫩绿的凹地,有花有草,绿树荫荫,在这风沙地里十分难得。我跳下马来,撒开缰绳,放马儿去吃草。自己找了一片干净地儿倚着树干坐下。出来时虽然拿了弓箭,可仔细一想却不敢去打猎,生怕撞见父亲麾下的兵将,去给父亲打小报告。百无聊赖中,只好扯着弓弦射枯树枝子玩。眼见着红日西斜,估计自己已经出来了个把时辰,再回去晚了不是被人发现便会撞到晚归的军队。我拍拍衣裙站起身来准备去牵马,忽然听到官道上马蹄声响起,一骑飞驰而来。

 

 我不知来人是谁,急忙隐回身形,从树丛间向外看去。只见马上那人银盔银甲,面目俊朗,赫然勾起我心中的一个影子来。原来是他!我的心砰砰的跳的紧,袢甲丝绦勒的胸口发胀,把盔甲下面的衣衫都溻湿了。急忙垂下头来,手指甲抠着护腕上的铜钉,牛皮小靴捻着脚下的一块石子,风吹过发烫的面颊,一缕青丝痒痒的拂着鼻尖,四外花香鸟语,一时寂然无声。马嘶声转弱,抬头看时,只剩一个遥遥的背影。“我呆呆看了一晌,口中低声吟道:”枝上翠云轻似梦,一鞭烟色愁如水“,不觉痴了。

 

 那天回去之后,回想起遇见他的情形,虽然未曾有一句言语,却让我情思动摇,难以自已。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小时候爹爹的手下逗我说要把我嫁人,我会嗤之以鼻,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女孩子为什么非要嫁人啊!我守着父亲不是挺好的吗?可现在我却整天想着一个陌生男子,真是丢死人了。这事我羞于出口,不敢去问别人,只好去看《女诫》之类的书。可那些书上只说妇人要守妇道,修四德,不该胡思乱想;我隐隐觉得书上说的是错的,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居然怀疑起圣贤说的话来了!而且我发现自己居然想那个人比想爹爹还要厉害,都有点像诗经上说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不忠不孝,总觉得别人在盯着我,嘲笑我,于是我整天躲在闺房里羞于见人。可老是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呀,我努力不去想他,可他一趁我不注意就从脑子里溜出来,在眼前晃来晃去,我什么也做不成,总是在做刺绣时把针扎到自己手上,练刀时还差点把刀架子砍翻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想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为他茶饭不思,魂不守舍,这样下去,随便什么人都会看出我的异样来了,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那天傍晚偷偷溜出去并没有被爹爹发现,让我的胆子大了许多。有一天爹爹出去练兵了,他的部下肖叔叔回来取一样东西。肖叔叔对我很好,小时候还经常带我玩。我想肖叔叔可能知道他的消息,于是偷偷的去问肖叔叔。肖叔叔听了我的问题,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还摸着胡子茬呵呵的笑,笑得我满脸通红,连头也抬不起来了。我怕他会看出什么来,然后去告诉我爹爹,于是就低着头跑远了。

 

 爹爹出去三天了,还没有回来。我在家闷的发慌,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情不自禁的想到他,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崩溃了,我决定骑马出去散散心,另外看看爹爹是不是也该回来了。谁知道穿戴好了走到城门口,却被守城的士兵拦了回来,说是上头有令,今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城。

 

 闷闷的回到后院。铠甲也没有脱,我就歪在了榻上,枕着两手两眼朝天出了一会儿神。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喊马嘶的动静,我想一定是父亲他们回来了。懒懒的抬起身子,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院子里跑动,门帘一挑,一个仆人闯了进来。我大吃一惊,一下子站起身来,呵斥道:“你作甚么,竟敢闯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