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红颜劫(4)
终于有一天早晨,他们把小姐也带走了。
小姐被押走后,我和另外几个女眷被绳子反绑双手穿成一串,送到簏州城的官营里充作了军妓。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姐,先是听过夜的军爷们说,小姐被冉将军处死了,后来又有人说小姐并没死,而是被解送到京师去了,也有说是给许副将掠去做了妾的,也有说被卖入了妓院的。再后来,就没有听说过小姐的消息了……据簏州史志记载:天佑十七年癸未仲秋,荡蔻将军冉庆郾奉诏平叛,大败叛贼玉春城部,破寨毁城,获缁重粮财数十车,诛七百余人,擒五百余人。所擒贼众,无论主从皆斩首示众,少数壮丁则发配边疆为奴隶,眷属数十人充入勾栏为妓。……冉将军早就听说玉春城的女儿美貌无双,那年校场上虽然只是远远一瞥,却也令人心痒难耐。此后诸事恩仇更多半由此而起。那天听部下擒住了玉灵凤,不由得大喜过望。在大堂上仔细端详,见她虽然绳捆索绑、形容憔悴,但掩不住身段窈窕、姿色艳丽,果然是个绝色女子,不由得淫心大动,原想玩弄享用一番再行发落,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后来用其诱捕玉春城的指望又落了空,冉将军颇为恼怒,于是上奏朝廷,希望将玉灵凤和其余叛贼一并就地处斩,好尽快了结此事。
昨天夜里,我从噩梦中惊醒,手心里满是冷汗,原来是木枷压住了心房。我睁开双眼,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牢外的火烛早熄灭了。霞儿这丫头整日伺候我这个重刑在身的人,连累得她也疲累不堪,早已沉沉入睡。早已习惯了一次次从痛苦中醒来,心灵的麻木早已超越了肉体的疼痛。虽然清楚枷锁的束缚不可能给我留下挣扎的余地,我还是本能的抽动了一下肢体,结果只是招来了一阵缠绵的痛楚。如烟的愁绪立时从心底升起,填补了意识清醒后短暂的空白。我梦见秋天了,茫茫一地黄叶,而我赤裸着上身被绑在一个高台上……外面已是深秋了吧,听说秋属金,主肃杀,所以朝廷都在秋后处决死囚犯。我会不会也被他们处决呢?
我睡不着了。
牢房里很静,虽然还有隐约的虫鸣,可是仿佛很遥远;风从栅栏里吹进来,带着阵阵彻骨的寒意。我扯了扯破旧的衣衫,双臂环抱在胸前,蜷缩起双腿,用膝盖撑着木枷,仰望着黑漆漆的牢顶,任凭躯体静静地停泊在黑暗的质地里。被痛苦浸泡过的心空落落的,好像一片飘浮在空中的羽毛,单薄的娇躯在充盈天地的浓黑里显得那么渺小,无边的暗夜仿佛一种粘稠的液体,不知何时就会吞噬我的躯体。
许多五彩斑斓的时光宛如绚丽即逝的烟花连绵绽放,照亮了漆黑的夜空。我忽然想起从前的那些日子来了。那些没有枷锁、没有牢狱的日子,紫帐香床的温软,姐妹们的嬉戏欢乐,还有金戈铁马的艰苦生活,残酷的烽火杀戮,所有这些不断在脑海里浮现,依然历历在目,忽而像愉悦的幻影,忽而又像怪异的恶梦。是的,噩梦!几乎每个温暖的回忆后面都有一个冷酷的尾巴,几乎每个夜里我都会被噩梦惊醒,梦里充斥着凶杀恶斗、追捕逃亡……旧伤不见好转,身子却越来越消瘦了,这样下去,就算不被处死,我也会被折磨死在这牢狱里的!不,我不要死,我不能像这样死去!我多么害怕自己会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也曾多少次梦想着爹爹他们会来纵囚劫狱,梦中会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他”来把我救走。我多么希望“醒来还复梦中身”,一觉醒来不再是镣铐加身、身陷囹圄的罪人;但每每伴随意识醒来的,还有肉体上的痛楚、肌肤上镣铐的束缚,隔壁传来女犯的惨叫、狱卒的呵斥声,无情地提醒我现在的处境。
我不知道还要在这监牢里呆多久,也不知道身上这些刑具还要戴到什么时候。命运完全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无法想象明天会发生什么,是狱卒什么折磨人的新花样?还是被绑出去开刀问斩?一想到传说中对付女犯的种种刑罚,仿佛又看见了沾血的刑架,皮鞭和夹棍,我就忍不住浑身发抖。我早就受够了牢狱中那非人的折磨,也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看不到一丁点希望,从云端到深渊的反差;仗打败了,城寨垮了,父亲生死未卜,女儿落入敌手;百姓们忘记了我,霞儿不能理解我,官兵们折磨我,就连小小的狱卒也羞辱我,对我来说,人世间再大的苦难也不过如此。这就是我的命运,偶然的、却是不可改变的宿命!
自由让肉体放纵,欢乐让心情沉醉,在这失去自由和充满痛苦的牢狱中,反而拷问起了灵魂。这是一个多么绝妙的讽刺!每每在肉体不得不承受强加的刑罚,在黑夜里被肉体的疼痛折磨得无法入睡时,灵魂就超越了肉体的感觉腾空而起,在这个人间地狱的上空徘徊,俯视这具曾经被自由和束缚、欢乐和痛苦轮番主宰过的肉体,审视在这具肉体上盛开过的十几个年华。我匍伏在地,叩问上苍:冥冥中谁在执掌我的命运?是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父母?是带我到簏州的父亲?还是操掌边关生杀大权的冉将军?甚至是看管我折磨我的狱卒?或许都是,又觉得都不是。是谁手中握着鞭子驱使每个人沿着命运的轨迹行走?如果我没有武功,我还会和爹爹到校场看比武吗?如果我没有美貌而只是像霞儿一样是个普通女子,冉将军还会看上我吗?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此时此刻困顿在牢狱中的这个女子还是我吗?
不,上天怎能如此不公,把这样残酷的命运降落在一个弱女子的头上!
我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姑娘,一个无辜的少女,未来还有许多妙曼的年华,旖旎的爱恋,怎能沦落为一个任人奴役的囚犯,在绝望的等待中从牢狱走向刑场。我是漠北第一美女,我的容颜应该用粉黛勾勒,以名贵的珠宝钗环点缀,而不是在肮脏的土牢中滚爬,满脸污垢;我的肌肤应该用脂粉润色,以舒适的锦缎香裘遮裹,而不是在霉烂的稻草堆中忍受蚊虫叮咬;我的身姿应该用华丽的裙衫和饰品装扮,而不是戴着沉重的镣铐,在恐怖的刑具里挣扎。我是将军的女儿,应该藏娇于闺阁之中,出入于深院华堂,受人仰慕,百般呵护;怎能被系于牢槛之内,凌辱于小卒之手,捶蹴于贱隶之间,遭人虐待,饱受摧残。
我想起与爹爹最后分手的那个夜晚。刀光闪烁,喊杀声如潮,寥落的火光下,爹爹拉着我的手,满眼都是不忍,颤声说:“凤儿,你一定要保重啊!”,爹爹,你若看到凤儿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我不是没有奋起反抗,可这命运就像锁在身上的枷锁,围在四面的牢墙,任何的反抗在它面前都显得软弱无力,只能激起更加残酷和暴虐的刑罚。现在我甚至开始接受并屈服于这命运了。是的,如果你不能改变什么,莫如试着去适应它。就像习惯于戴着一大堆镣铐和枷锁坐卧行走,习惯于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日复一日的生活,我甚至习惯了狱卒和官兵们加在我身上的羞辱,如果哪一次没有遭到折辱,反而会觉得庆幸不已;仿佛那些刑具就是我肢体的一部分,牢狱就是我的闺房;仿佛我生来就是一名卑贱的囚徒,什么华衣美食和娇贵自由不过是一个美梦,在现实中从来没有就存在过。有时候我宁愿永远这样活下去,浑浑噩噩,不生不死,不要有什么梦想,也不要有什么回忆,从我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从前的那个玉灵凤一丝一毫的影子。纵然她的肉体还苟且存活,可她的心早已死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灵验的预感——我的噩梦应验了。
天刚蒙蒙亮,几乎整夜未眠的我就被惊醒了,整个牢狱忽然骚动起来。每个监牢都在往外提人,“提人犯某某!”的呼喝声,镣铐叮当声,犯人们的哀号,狱卒的呵斥声此起彼伏。我和霞儿面面相觑,忐忑不安。
不一会牢门大开,两个狱卒闯了进来。一名提刑官手捧卷册在门口扬声喝道,“提人犯玉灵凤!”我明白最后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死亡有什么了不起?它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也是必然的归宿。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早一些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罢了。我异常平静地安慰着不知所措的霞儿,轻轻推开她的手,任由他们解开铁链,拖起我的双臂,一边恶心地趁机占着便宜,一边把我提出了女牢。
一起被提出来的还有十几个被擒的首领。他们都和我一样扛枷带镣,遍体鳞伤,摇摇晃晃被人架着。想到当初我父女二人领兵驰骋麓北,威镇大漠,如今却沦落为贼人的阶下囚,真有一种世事无常、欲哭无泪的感觉。
天阴沉沉的,透出一种诡秘碜人的气息。我们依次被带出大牢,押到州府的公堂前面。堂前早已黑压压聚拢了一大批人,四方有军士刀枪在手,弹压住人群。过了一会儿,只听得鼓号齐鸣,随着一声喝令“带反贼玉氏”,两个刀斧手手持钢刀,将我推进大堂。
我拖着脚镣昂首走到大堂中央,眼见堂上公案后坐着的正是大仇人冉胖子,不禁气得浑身颤抖,银牙欲碎,向他怒目而视。身后士卒在膝弯处重重一脚,踢得我跪倒在地。
冉将军冷笑一声,说道:“玉灵凤,你要是当初从了我,何至于此啊!现在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好说呀?”
我甩了甩眼前的头发,呸的一声道:“贼子痴心妄想,我就是死也不会从你!”
冉将军得意的哈哈大笑,满脸的肥肉都抖了起来,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婢,老子纵横簏州几十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就碰上了你们这对给脸不要脸的父女。想跟老爷我作对?什么簏北双绝,玉春城还不是被打个悉哩哗啦,连自己的女儿也保不住。你想一死了之,嘿嘿,哪有那么便宜。今天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听得心里一凉,情知以冉将军狠毒之名,不知要身受多大的罪。不由得恨声骂道,“不得好死的贼子,如今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便是,何须饶舌!”
冉将军脸色一变,拂袖一拍桌案,旁边一个军吏高声说道:“冉将军奉命率兵平叛,今叛乱已息,群贼束手。为严律法,逞天威,诫乡民,今日将军明令处决一干贼首,以铲除叛党余孽,禁绝地方躏乱之患,保我麓州百姓长治久安。贼首之女玉灵凤,与其父藐视朝廷,滋扰劫掠百姓,聚众抗衡官府,实为大逆不道,罪无可恕;依律处凌迟之刑,刑前游街示众,警示乡民,余党一干人等皆枭首示众。”话音未落,只见一根令牌从公案上“啪嗒”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