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世家(56)

  玻璃花儿眼把酒温好,二人斟了酒,动起筷子,经过长时间文火慢炖,开凌梭肉嫩味鲜,香气沁体。一坛米酒,不过一个时辰就见了底。甄永信又让玻璃花儿眼再温一坛。盛世飞却起身下地,坚持说不能再喝了。知道盛世飞在酒桌上是从不谦让的,甄永信便喊回玻璃花儿眼,“算了,世义***,今儿个就到这儿吧。”

  听了吩咐,玻璃花儿眼巴不得借坡下驴,沏上茶来,开始收拾碗筷。甄永信就给盛世飞倒茶。其实二人心里都清楚,他们都没醉,只是留有余量。

  喝过一杯茶,盛世飞干咳了一声,开始说到正事,“甄兄,你见天在家闲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何不出来寻点事做?一来可以有些进项;二来也可消遣解闷儿。”

  “噢?还有这等好事?”甄话永信知道,盛世飞又要拉他去做诉讼的烂事,此前,他曾提过几次了,甄永信都婉拒了。

  “小弟自打去了法院,律师执照一直闲放着,我端详了一下周围的人,除了甄兄,还真没有别人能揽起这个营生。甄兄要是愿意,不妨把这个营生揽过去,法院这边儿有我,何患不上生意?”

  甄永信听罢,脸上微笑,只是不表态,心想这盛世飞的心,真是越来越黑了,原被告通吃,已填不饱他的肚子,如今竟要把一应讼事兜揽过去,居然雇起了帮工。

  见甄永信不说话,盛世飞心里没有谱,“怎么?甄兄不愿意?”

  甄永信还是那么微笑着,直笑得盛世飞心里发慌,逼着他说,“你倒是说话呀。”

  甄永信又住了一会儿,才说,“你是法官,又是执业律师,这个,法律条文上允许吗?”盛世飞脸上觉着发胀,知道甄永信是借机嘲笑他,前两天为了年轻人讨钱的事,向他打官腔的那些话。好在现在两人都喝了酒,面红耳赤的,脖子发胀,也不需要刻意掩饰,便故作镇静地说,“这好办呀,你只要参加一个律师资格考试,领了执业资格证,我就能想法儿,把我的执照过户给你。”

  “那得多少钱?”

  “咳,咱俩谁跟谁,还谈什么钱不钱的。”

  甄永信还是那么微笑着,看着盛世飞说,“人过四十不学艺,我都有一大把年纪了,眼下又吃喝不愁,何苦为这么一件事,把自己搞得头昏脑胀的;再说了,我也自由惯了,冷丁有件事绑着,也不舒服。”

  “咳,这事儿哪里会束缚住你。对甄兄而言,做起这事,就跟闭门捉鸡一般,再轻巧不过的了。”看盛世飞执意要做成这事,甄永信也不好生硬回绝,马上想起老大世义,今年冬天,就要毕业了。老大的腿脚又不好,找事不宜,要能当个律师,有他和盛世飞帮衬着,也不失为一个体面的营生,就接过话茬儿,“承蒙世飞兄美意,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家世义眼瞅要毕业了,眼下也没个着落,世飞兄看在我的面上,帮他考个律师资格,再弄个执业执照,平日我可帮衬帮衬,法院里又有你照应,私下里算你半个干股,这么一来,凡事叫他出面,你我两下方便,你看中不?”

  盛世飞想了想,觉得这办法挺好,其实也跟甄永信亲自出马是一样的,就装着生气地说,“甄兄看你说的,开口闭口钱、钱的,好像我来,就是和你谈生意的。什么干股湿股的,我就是觉着你这么在家闲着,太可惜了,想帮你找点事做。就这么着吧,我看行。赶明儿个,我送几本法学方面的书来,让贤侄闲着翻翻,多暂有律师考试,我会来告诉的。”

  说完,起身离去。

 

 

正文 第19章(1)

  五月里,老大世义通过了律师考试。盛世飞一番周旋,帮他拿到了律师执照。在法院东街对过,租了间房,开办了自己的世义律师事务所。业务大多由盛世飞兜揽,审案也由盛世飞定夺,遇有难处,就回家请教父亲,平日里他只帮着整理卷宗,起草诉状,记录收支帐目。每有结案,都严格按照五五分成,将钱送到盛世飞家。两家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甄永信也了却了一块心病。

  早年为训练老大,引诱他上房撤梯,摔断腿后,甄永信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自责,每每替儿子的前程担忧。现今儿子有了一个体面的营生,当爹的心里多少也有些宽慰。眼下叫他操心的,是老二世德。这孩子一小就毛手毛脚的,做事不计后果,一个愣头青。虽长了一身彪形,平日里也好斗斗心眼儿,干点坑蒙拐骗的蠢事,无奈长期厌恶学习,智慧不济,胸中没有底蕴,所干之事,轻易就露出马脚,毫无权谋可言,只白白让人送了个“甄骗子”的绰号,实则一个混混、无赖,成了爹妈颇伤脑筋的一个心事。刚回家时,玻璃花儿眼曾向甄永信抱怨过,劝他有空管管老二,只是后来乱事太多,就把这事耽搁下来。眼下清闲,就有了训导老二的打算。只是想想多年以前,他曾在教子方面动过心思,又弄断了老大世义的一条腿,但教子效果却不明显,后来静下心来琢磨,确信是操之过急所致。这回他打算自己先沉住气,从平日的操行入手,循序渐进,通过生活中的点滴,如沐春风,教导感化儿子。闲来无事,他又翻阅了一些典籍,以便收集更多的案例,移植到自己的教案中,逢上机会,就开导影响老二。

  入伏那天上午,妻子上街买菜回来,一进院里,就骂骂咧咧的。日常都是这样,因为不敢再向丈夫发泄,生性泼辣的妻子,就经常在外面找一些发火儿的机会,有时实在找不着由头,甚至会对家中的器物生气发火。一次做饭时,要到厨柜中取一勺五香粉,为了快捷,她少走了一步道儿,从灶台拐角处伸出胳膊去开橱柜的门,结果就让灶台角硌痛了她的大腿。一时火起,抬腿踢了一脚灶台角,就把大脚趾磕破了一块皮,痛得他泼骂了半个时辰,一瘸一拐的,半个月后,伤口才痊愈。如果家里人半夜被吵醒,谁都不会觉得意外,因为家里人都知道,那是玻璃花儿眼在梦中和人吵架。玻璃花儿眼这种无端起事脾性,全家人早就习以为常,所以当甄永信憋着一泡尿,急急越过灶台,往厕所去时,并没理会妻子在橱房里泼骂。只是妻子挡住他的去路时,才冷冰冰地问了一句,“又怎么啦?”

  玻璃花儿眼瞪着眼瞅他,尖声尖气地吼着,“那小野种,欺负我老了,要是放在二十年前,老娘几步追上他,非扇糊他的脸不可。”

  “谁家的孩子?”丈夫问。

  “谁知从哪里钻出的小杂种量,竟敢当着我的面儿,直喊你的名字,还满嘴胡吣,说你是他亲爹,气得我要上前抽他,他撒腿跑掉了。还骂我是老后妈,你说气不气死人?”

  甄永信听过,心里咯噔一下,多少年来他一直惦记着、却又常常不敢想的一桩事儿,猛然间蹿到心上。他没搭理妻子,匆匆奔往茅房,排泄完小便,来到街门口,果然,门洞下的门墩上,坐了一个小叫花子。这孩子十二三岁,身穿一件对襟家织布蓝马褂,脏污得快要看不出原样儿,脚上的圆口布鞋,已被大脚趾顶出了两个破洞,头发散乱,显然多少天没洗过的脸,污迹斑斑,像个花脸儿狼。只在眉宇间,透出几分英俊,甄永信似乎在哪儿见过。

  “你坐在这儿等谁?孩子。”甄永信放缓了声调问,怕吓着孩子。

  “等我爹。”小孩子看了甄永信一眼,坚定地说。

  “你爹是谁?他在哪儿?”甄永信这样问时,心里有些害怕,却说不清到底怕什么。

  “就住这院里,他叫甄永信。”

  只在这一瞬间,甄永信从孩子的眼里,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几乎不再怀疑,这就是自己心里常常挂念、却又生死未明的孩子。眼下要做的事儿,就是从孩子的嘴里,去印证这种判断。他像一个帐房先生翻查旧帐一样,问了孩子一个个问题,孩子不容置疑地作了回答,结果全都有在他的记忆中,找到了对接点。“你叫什么?”甄永信最后问。

  “甄世仁。”孩子回答。这是当初自己给孩子起的名,当时起了两个名字,要是男孩儿,就叫甄世仁,丫头,就叫甄凤仪。

  “***呢?”

  “死了。”甄永信听后,心里一阵发痛,再也忍不住,泪流如注,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哽哽咽咽地问,“***多暂走的?”

  “却年冬天。”

  “那你跟谁过?”

  “舅舅。”

  “你老爷老娘呢?”

  “都死了。”

  “你怎么才想到来找我呢?”

  “舅母不待见俺,老骂我野种,不许我出门和小朋友们玩,说我给他家丢失现眼。”

  “你走的时候,没告诉他们一声?”

  “懒得去理他们,我在舅妈的雪花膏里撒了尿,在她粉盒里拉了屎,就跑了。”

  “你是怎么来的?”

  “老大教我的,爬大轮儿来的。”

  “老大是谁?”

  “我有一帮弟兄,都是花子房里的,还有一个师傅,平日里教我光着手,从开水里往外夹铜板,从炉子里往外夹煤球,做不好就打。老大见我长得小,可怜我,就教我爬大轮儿来找爹。我就爬了一列拉玉米的火车来了。”

  甄永信抓过孩子的手看了看,看见食指和中指尖,果然有烫伤的痕迹,心里越发酸痛,又摸着孩子的头,把孩子揽入怀中,泪水就滴到了孩子的头上,哽咽着说,“好了,孩子,到爹这里,什么都好了,再也不用到处乱跑了。***的坟在哪儿,你知道吗?”

  “知道,在哈尔滨西郊的乱葬岗。”

  “你去过吗?”

  “去过,想妈的时候,去过。”

  “好了,孩子,现在这就是你的家,你还有两个哥哥,就和他们一块住。这里的新妈,脾气不好,往后你防着点儿,别招惹她,有事跟爹说。记住了吗?”

  孩子不懂甄永信的话,眨了眨眼睛,问,“那你是谁呀?”

  甄永信这才想起,忘了告诉该子,自己就是孩的亲爹,便说,“我就是你要找的爹呀。”

  “甄永信?”孩子瞪大了眼睛,问。

  甄永信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这个,你认得吗?”说着,孩子解开衣扣,从胸襟处撕开缝在里边的一块补丁,从中拿出一只金手镯,问,“这个你认得?”

  甄永信当然认得,这是早年他在老隆昌分号,给宁氏订制的金手镯,上面还刻有他和宁氏的名字和生辰。便说,“认得,那一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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