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2)

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

 

  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她模

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

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

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

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

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成天

缠着她,要逼她圆房;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

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

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

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

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

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

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

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

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

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用,

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啊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

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

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

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什

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

 

  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

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

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

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

“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

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啊呀啊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

地方,我哪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

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

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

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

道怎么样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

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那天四叔不在,她们说话却掩好了门,但

不巧我前几天为了偷看四叔四婶房事,偷偷弄了条缝隙出来,于是我听了个一清

二楚。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

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

抬去了。”

 

  “啊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啊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

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哪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

 

  “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

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

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

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

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

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

呢。”

 

  “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

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

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

 

  “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

不小心,一松手,啊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

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

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啊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

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怎么会没起来?死了么?”

 

  “啊呀,我的好太太,她那么硬的命,怎么会死了。那天喝喜酒的人,都走

个干净,独独我老婆子还在窗下和几个年轻人听窗根。我就听见……”

 

  “听见什么?”

 

  “嘻嘻……”卫老婆子却笑了起来。

 

  “呵呵……”四婶也跟着笑了起来,让新来的女仆给卫老婆子倒了碗酒,卫

老婆子一口气把酒喝干,这才眯着眼睛说道:“我沾着口水,把窗纸点破一个小

洞,朝里面看。祥林嫂那时候也已经醒了,血也不流了,贺老六正在床边上解她

的……”

 

  “解她的哪里?”四婶急切地问。

 

  “解她的发髻!”

 

  “切……”四婶好像很不满意的撇了撇嘴。

 

  卫老婆子见四婶有点不高兴,心下也觉有点惶恐,便陪着笑脸道:“自然,

她的衣服也是解开了的。”

 

  “祥林嫂也不挣?……”

 

  “她挣也不成,我亲眼见的,贺老六那时已经脱光了,啊呀呀,我的太太,

你是没见到,那一身肉,黑不溜秋,一疙瘩一疙瘩地鼓在身上。那条话儿,啊呀

呀,太太,我老婆子活了六十多岁,没见过那么大的话儿,那头儿和小孩拳头一

般大,那杆儿有犁把子那么粗,活像个驴的货!”

 

  “真有那么大?”四婶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卫老婆子见四婶兴奋起来,便也压低了声音,故做神秘地说:“那贺老六,

那一身的力气,只用一只手就压住了祥林嫂两条胳膊,用膝盖压住了祥林嫂两条

腿,祥林嫂喉咙哑了,骂不出来,就朝他脸上吐口水,身子没命地挣,挣得两个

奶子都红了。贺老六把祥林嫂扒光了。就端起自己那话儿对着祥林嫂的穴口……

哦哟……我都不敢看了……”

 

  “怎么不敢看了?”四婶咬着嘴唇问道。

 

  “你想想,太太,你也是女人,你也知道的。那么个干法,里面哪会有水?

祥林嫂那里又久没有人进去,紧紧地就是一条缝。我刚把眼睛一捂,就听见屋子

里一声惨叫,好像宰猪时第一刀下去时候的声音,叫得那个惨哟,我壮着胆子朝

里面又看,可吓死我了:贺老六那一条东西,全塞在祥林嫂那里,正一进一出,

上面好像还带着血!每进出一下祥林嫂就叫一声,喊得整个山坳里都听得见。”

 

  说到这里卫老婆子轻轻拍拍胸脯,吐出一口气,道:“可吓死我了。”

 

  四婶也拍拍胸脯,吐出一口气,好像她也在窗子底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