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3)

 

  “后来呢?”

 

  “我吓得要命,正想悄悄走掉的时候,”卫老婆子鸡皮似的老脸上忽然泛起

一股红晕来,“后面就有两条胳膊把我抱住了。”

 

  “哦?”四婶大为惊讶。“什么人?”

 

  “是……是……”卫老婆子居然支支吾吾起来。直到四婶脸上露出不耐烦的

神色,才吞吞吐吐地说:“是和我一起来听窗根的年轻人。”

 

  “他们把你怎么样了?”四婶眼中流出渴望的神色,一只手已经伸入自己的

衣襟。

 

  卫老婆子看见四婶起了兴趣,她也开始有点兴奋了,脸上的每条皱纹都放起

光来。

 

  “还能怎么样?先是揉,揉我的老奶子,再是揉穴,啊呀,那几个年轻人的

手真是厉害,揉了没几下我就出水了。然后他们把我按在窗台上,扒了我裤子,

从后面把那大家伙捅进来,一抽一抽的,插得我魂都飞了,我趴在窗台上,眼睛

正对着那个孔,就看见贺老六把祥林嫂一条腿抬起来扛在肩膀上,一条腿自己拉

住,一下下干着祥林嫂。祥林嫂一对大白肉奶子堆在胸前直晃荡。还是在叫。”

 

  “祥林嫂痛得厉害?这贺老六可真狠。”

 

  “可不是么?太太,祥林嫂开始的时候还痛得干嚎,慢慢就听见啪啪的水响

了。也不嚎了,光哼哼,叫得真浪。把外面那几个年轻人叫得干得更凶了。弄得

我快受不了了。”

 

  “祥林嫂是怎么叫的?”四婶眼睛里流出狂热的光,手在自己衣服里动得更

厉害了。另一只手已伸进了自己的裤里。

 

  “她就叫:‘嗯……嗯……啊……啊……’”

 

  “就这样?”四婶有点失望,手也停了,四叔好久没和她弄了。

 

  “那还怎么?我的好太太,贺老六那货,谁弄上都喘不过气来。我一边看贺

老六干祥林嫂,看得入了神,屁股后面的年轻人换了几个我都不知道。可贺老六

还是没出货,后来,祥林嫂的声音也小了……”

 

  “后来呢?”

 

  “后来天亮了,我就提上裤子和他们走了。”

 

  “贺老六没出货?”

 

  “没有,不光第二天祥林嫂没起来,第三天也没起来。”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

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

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就是力气,会做活,又能弄风月;房子是自家

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

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

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

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

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

轻,就会断送在肾亏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十六那天干了一夜,复发了。幸亏有

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

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

 

  “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

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

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

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

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

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

 

  “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门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

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

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

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口里叼着自己的

小鸡鸡,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踌,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

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

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

工了。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

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

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

 

  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

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

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

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

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

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

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

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

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

我们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

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

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

 

  “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

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

果然,他躺在草窠里,口里叼着自己的小鸡鸡,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

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

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

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

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

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

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

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

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

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

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去摸人家的小鸡鸡,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

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

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

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

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

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