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血(189)

  “吱哑”一声,落日的余辉涌入陋室,将简陋的物体镀上一层耀目的金黄。

  室内只有一张蒲团,一张矮几和一个背门趺坐的僧人,此外一无长物。面前灰扑扑的僧衣,与她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玉树临风的武林少侠大相迳庭。但紫玫一眼就认出这个熟悉的背影。

  紫玫心中一荡,叫道:“展扬哥哥!”踏入庵堂。

  只迈了一步,紫玫就停住了。

  使她陌生的不仅是烧了戒疤的光头,还有那个背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听到她的声音,沮渠展扬并没有像她想像中那样冲过来挽住自己的手,嘘寒问暖。他没有扭头,甚至连姿势也没有换,只是入定般漠然。

  紫玫的芳心像被人毫不留情的扔开,一种空空的疼痛使她僵立当场。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展扬哥哥就是她的庇护者,一个可以让她放心安睡的宁静港湾。在她记忆中,无论受到什么样的委屈,只要身边有展扬哥哥,自己都可以在他怀里一哭了之,展扬哥哥自然会替自己解决烦恼。

  然而此时,隔着两步的距离,慕容紫玫感觉却比在终南时更为遥远。远得让她看不清、听不到、摸不着。

  夕阳在沉默中变换着角度,那个熟悉的背影一动不动,像烈火焚尽的余灰,没有一丝温度。紫玫璀璨的星眸渐渐黯淡,心底最深最温暖的角落像被人一刀一刀剜空,只剩下冰冷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寂静。

  灰色的僧袍闻声一颤,紫玫这才注意到他右袖空荡荡掖在腰间。她轻轻拍着女儿柔软的身体,落寞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她原以为自己会哭,此时才知道真正的伤心是不会流泪的,有的只是疲倦,生无留恋的疲倦。

  “空、空空……”木鱼声像被啼哭激怒般重重响了起来。

  不用抬头,紫玫就能听出声音里的烦燥和疼痛。

  凌乱的木鱼声像凌厉的耳光,重重打在脸上,责骂她的肮脏和不贞,让她滚出圣洁的庙宇。

  紫玫俏脸顿时变得苍白,她怔怔望着女儿不住开合的小嘴,最后凄然一笑。

  那笑容仿佛一片凋零的花瓣落入水中,转瞬就被激流冲走,不留痕迹。

  紫玫用巾帕掩住女儿的脸蛋,柴扉几乎同时一动,接着身影便在十丈之外。

  “烦请告知圆相方丈:星月湖宫主已死,请方丈以天生苍生为重,为武林除去肆虐千年的邪教。”紫玫对知客僧说完,飘然离开大孚灵鹫寺。

  ***    ***    ***    ***

  十二月十六,黄河风陵渡。

  夜色降临,冰封的长河闪着寒冷的清光。昼间络绎的车马已然绝迹,偶尔一阵长风吹来,一团团细碎的雪粉盘旋而起,在寂寥的冰面上旋舞。

  十几条木船被冰封在岸边,渡口已成虚设。但作为方圆数十里最大的镇子,风凌渡汇集了南来北往的行客。离河岸不远,王记客栈内人声鼎沸,楼上的客房早已爆满,连大厅内也坐满了急于回家过年的客商行人。

  这些人无法安歇,只好围着厅中巨大的火塘,海阔天空的胡吹乱侃,以度长夜。

  众人正自说得高兴,一个苗条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掩身而入,不为人注意地站在角落里。她脸上遮着面纱,怀里抱着婴儿。婴儿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只不时发出小猫咪般的呜咽,让人闻之恻然。那女子一边呵哄,一边焦急的四下张望。待看到一个倚墙而坐的妇女,露在面纱外的那双妙目顿时一亮。

  她艰难地穿过人群,走到那个农妇打扮,正给孩子喂奶的妇女旁,低声道:“大婶,能不能帮我喂喂孩子?”

  农妇抬头一看,“哎哟”一声,“大妹子,这是你的孩子吗?”

  “是。”

  那农妇心直口快,“奶子这么大,怎么会没奶呢?”

  少女脸上刷的涨得通红。紫玫平时把女儿抱在胸前,乳房惊人的尺寸并不明显,此时弓腰说话,又递出女儿,颤微微的肥乳垂在胸前,几乎要撑破单薄的衣物。

  初乳本来就迟,她又是早产,并且乳房还被人为增大,因此生育多时,奶水仍迟迟未至。这一路她竭力掩藏自己见不得的巨乳,此时被人在大庭广众下一口嚷破,脸上顿时火辣辣一片。

  看到周围惊诧的目光,紫玫羞耻难当,只想一走了之。但女儿有气无力的哭声却使她难以迈步。一时间心乱如麻,抱着女儿不知所措。

  农妇却没注意她的窘迫,大咧咧接过婴儿,与自己的孩子放在一起,然后从衣襟里坦然拉出乳房,揪了揪奶头塞到婴儿嘴中。

  女婴闻到乳香,立即停住哭泣,小嘴拼命使力,大口大口地吸吮着乳汁。

  紫玫两眼紧紧盯着女儿,见她吃得香甜,心里的紧张顿时消散。

  “还没满月吧?吃起来像个小老虎。”农妇一手抱着一个婴儿,一边拍打,一边笑眯眯地说。

  “没有呢。”紫玫羡慕地看着农妇略显粗犷的乳房。若论美感,她与自己根本无法比较。但她宁愿用自己一对浑圆的肥乳,换取一只能泌乳的囊状乳房。

  农妇打量着这个未满月就独自抱着女儿,在大雪中赶路的奇异女子,关切地说:“没坐完月子就赶路?这可不成啊,要得了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呢。孩子她爹呢?”

  紫玫勉强一笑,暗暗捏紧手指。她离开大孚灵鹫寺之后,便一路南下,准备先赶往洛阳救出三师姐和沮渠明兰,把两人安顿在纪府,留下女儿让她们照应,然后再赴星月湖救出母亲、师父和两位师姐。做完这些,她便与母亲隐居在飘梅峰,终身不再下山。

  农妇唠唠叨叨,一会儿说:孩子她爹太不像话,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老婆孩子;一会儿又说:穿这么单薄,这大冷的天儿可怎么受得了。虽然罗嗦,但紫玫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淳朴的温情,心下暖洋洋一片,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

  刚想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女儿突然一咳,白花花地奶水从小嘴里咕咕叽叽流到脖子里。紫玫一惊,连忙伸手去抱,那农妇已经利落地撩起粗布衣襟,给女儿擦了擦嘴,笑道:“小家伙吃得太急,呛奶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起名字了吗?”

  “晴雪。”当时紫玫只盼这场大雪能够放晴。

  农妇叹了口气,“怪不得孩子他爹这么心狠。我头两胎也是女儿,我男人天天摔盘子打碗,生个儿子才再没给我脸色瞧。”

  紫玫苦涩地一笑,没有回答。

  农妇迳自说道:“咱们汉人都是这样,生个女儿自己都抬不起头……”

  紫玫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看着女儿吃饱后满足的睡容,心神远远汤开。

  母亲生下的是一个男孩,母子俩现在好吗?他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有叶伯伯在,应该不会虐待她们吧。师父和师姐说不定也不用再被裸身扔在冰天雪地里——两天后安顿好纪师姐和明兰,最多七天,就可以赶到星月湖。

  也许,我们可以在一起过年……

  大厅中坐着一群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围着火塘谈得热火朝天,忽然有人高声道:“……还是玫瑰仙子!”

  紫玫闻声一惊,连忙举目看去。

 

 

 

 

  123

 

  一众大汉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火里烤着大块的猪肩,周围扔着几口酒坛,一看便是江湖豪客。

  “都说玫瑰仙子长得漂亮,你们谁见过?”

  “我!”一名汉了胸口拍得山响,“去年慕容胜大婚,兄弟奉程帮主的命令去伏龙涧送礼。承慕容寨主看得起,留兄弟住了两日。操!”

  他一拍大腿,两眼放光,“都说飘梅峰美女如云,那天兄弟真是开眼了。当时飘梅峰来了三个,寒月刀林女侠是新娘,后面跟着牵丝手纪女侠。这两个往那儿一站,真***比花娇,比玉香。兄弟的三魂六魄一下就被勾走了一半。乖乖,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美人儿。比起来东海的淳于瑶就是个烧火丫头。”

  他说得口沫横飞,周围人听得目瞪口呆。

  “兄弟当时想,美到这地步也算到头了,慕容胜那小子一表人材,功夫很是了得,再娶了寒月刀真是有福气。谁知道啊……”他摇了摇头,拿起酒碗。

  旁边有人连忙给了碗酒,“孟三哥,别卖关子了。”

  孟三哥把碗举到嘴边,“要说艳福,当上慕容胜的妹夫才真是艳福齐天!”

  他咕嘟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抹了一抹嘴,“玫瑰仙子一露面,满屋的人都傻了。那体态,那相貌,简直是嫦娥下凡!兄弟我能看上一眼,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众人轰声一片,对玫瑰仙子的美色心驰神往。

  紫玫垂下眼,搂着女儿轻轻摇晃,脸上毫无表情。

  “说得好听,飘梅峰还不是合门都当了婊子?”旁边传来一个刻薄的声音。

  “放屁!”孟三哥一把摔掉酒碗,怒道,“哪个不要脸的混蛋编出来的!”

  那人冷笑一声,站起身来,“飘梅峰诸女在星月湖为奴早已轰传江湖,谁不知道你说的寒月刀如今只是星月湖的一条狗?”

  “放他奶奶的臭屁!什么星月湖,老子闯荡江湖几十年,从来没听说过星月湖的字号,更没见过一个鸟人!飘梅峰虽是女流之辈,可流霜剑、寒月刀武功精强,就是大孚灵鹫寺和九华剑派也不见得有这等高手!林女侠我亲眼见过,豪气不减须眉,说她会如何如何,鬼才信!”

  那人冷笑道:“风晚华和林香远确实有种,所以受得苦也最多。像你说的玫瑰仙子,厚颜无耻,对师门惨剧不理不问,不但委身仇敌,还与亲娘共事一夫,如此不要脸的女人,也是武林一绝……”

  “去***的!”孟三哥压根不信他的胡扯,听到他如此亵渎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一把拎起酒坛就扔了过去。

  那人抬手一拳,将酒坛打得粉碎。

  厅中的客商行人都被两人大声争吵惊醒,此时见双方动起手来,顿时乱成一片。

  孟三哥一时气愤冲昏了头脑,眼见那人功夫了得,于是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在空中一扬,朗声道:“本人柳鸣歧,接大孚灵鹫寺方丈圆相师叔手书,刚在洛阳灭掉长鹰会。今日与天下白道同赴终南山,扫荡星月湖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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